华西坝:陈寅恪眼中最后的光明

2019-5-6 福州在线 WWW.FZOL.CN

谭楷

1943年,陈寅恪受聘为燕京大学教授和华西协合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特约研究员,携家人走过万水千山,来到华西坝。这位被北京大学校长傅斯年誉为“三百年来第一人”的大师让“五大学”的师生欢欣鼓舞。直到1945年9月抗战胜利后,才远走英伦治疗眼疾,他在成都生活了一年零九个月。“残剩山河行旅倦,乱离骨肉病愁多”,目盲的陈寅恪最后看到的是华西坝校园的绮丽风光,这个动荡的混沌世界,总算给他留下一点美好印象。

陈寅恪、唐筼夫妇和三个女儿(前排左起:陈流求、陈美延、陈小彭)

残剩山河行旅倦

自笑平生畏蜀游

1937年11月3日,在父亲陈三立辞世七七四十九天之后,陈寅恪一家人离开北平。6年间颠沛流离辗转11省,1943年夏天从桂林出发,直到12月,兵工署有卡车从重庆去成都拉货,搭载着陈寅恪一家来到成都。

当时燕京大学最晚迁来成都,华西坝容纳不下,便租用陕西街华美女中的校舍办学,教职工亦在附近租房。陈寅恪一家,先住在陕西街居民楼。这条街上有陕西会馆,还有茶楼、酒馆多处,非常热闹。女儿陈流求说:“我们家厨房对着不醉无归小酒馆,从酒馆传来的吆喝声,划拳声不绝于耳,父亲神经衰弱严重,受不了。华西协合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的闻宥教授得悉,马上告诉文学院院长方叔轩。经过协调,1944年暑期搬到华西坝的广益宿舍45号。”

广益宿舍又叫广益坝(现四川大学华西校区光明路宿舍区),北临锦江,南抵小天竺街,气势恢宏的文学院、华英宿舍楼、8座独栋小洋楼、新建的齐鲁大学男生宿舍,以及一大片果园分布其间。从战火连天的逃难路上,来到这花香鸟语之地,真有世外桃源的感觉。陈流求、陈小彭、陈美延三姐妹合著的《也同欢乐也同愁》中深情怀念那“华西坝的新居”,称之为“我们逃难以来最好的一处住宅”。

从这里去上课,陈寅恪只需步行几分钟。每天早上有校工把家里的大水缸洗得干干净净,挑上两挑井水,还有一个保姆帮助做家务,一切井井有条。陈寅恪曾写下一首七言律诗《咏成都华西坝》:浅草方场广陌通,小渠高柳思无穷。雷车乍过浮香浮,电笑徽闻送远风。酒困不妨胡乱舞,花羞翻讶汉妆红。谁知万国同欢地,却在山河破碎中。

昔年人日锦官城

曾访梅花冒雨行

杜甫草堂是陈寅恪心仪已久的诗坛圣地,1944年春节初七人日,全家与朋友结伴游草堂。他们乘坐的交通工具是鸡公车,在嘎叽嘎叽的叫声中,沿着雄伟的千年古城墙迤逦而行,终于看见一群白鹭盘旋,墨绿沉沉的一大片贞楠,林中便是挂着“万里桥西宅,百花潭北庄”的杜甫草堂。因抗战而流寓成都,步入草堂,令陈寅恪怀想杜诗中翻腾的离乱之苦,忧国之情,当即赋诗记游。二十年后,1964年的人日,他在广州,仍念念不忘杜甫草堂之行,写下七言绝句:“昔年人日锦官城,曾访梅花冒雨行。岭南今朝头早白,疏枝冷蕊总关情。”

让蜀中学人惊叹的是,陈寅恪曾去爵版街拜望蜀中大儒、清寂翁林山腴。林山腴曾经授内阁中书,是个文教翰林,在北京与陈三立结社唱和,相知甚深。进入清寂堂,名满天下的陈寅恪竟行磕头大礼,让林周围的晚辈很有些尴尬,因为他们见到清寂翁也是深深鞠躬为礼。陈寅恪还向清寂翁献上一副对联:“天下文章莫大乎是,一时贤士皆与之游。”让清寂翁连连摇头:“过誉了,不敢当!”在方叔轩引荐下,陈寅恪结识了有“成都天一阁”之称的贲园书库主人、大藏书家严谷声。贲园珍藏的三十万册善本书,让嗜书如命的陈寅恪大喜过望。严谷声表示,贲园书库随时为他敞开大门。

衰泪已因家国尽

人亡学废更如何

正当陈寅恪适应了蜀中环境,致命打击突如其来。1944年12月12日早上,陈流求正准备上学,忽然听到父亲平静地说出一句令人心惊的话:“我看不见了!”在右眼失明七年之后,负担沉重的左眼也失明了。

陈寅恪首先想到的是上午有课。那时没有电话,只能尽快口头通知学生,免得走冤枉路。陈流求背上书包,急忙去广益宿舍,路上遇上一位燕大学生,跟他说了情况,代为通知学校。当天,妻子唐筼便将陈寅恪送入华西医学院存仁医院。

当时的成都,集聚了中大医学院、齐鲁医学院和华西医学院,实力非同小可。存仁医院眼科的陈耀真教授,曾在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威尔默眼科研究所任研究员,夫人毛文书亦是同行。诊断为视网膜脱落,12月18日手术,但未获成功。

陈寅恪一直有眼疾,抗战爆发后不久,右眼于1937年9月20日失明。此前11月中旬,陈寅恪不慎跌了一跤,感觉左眼昏花,当时就应当立即停下一切用眼睛的活动,好好休息,可是他依然没有停下工作。

从右眼到左眼失明,陈寅恪的病因在诗中写得一清二楚:“残剩山河行旅倦,乱离骨肉病愁多”。虽然感叹“哀泪已因家国尽,人亡学废更如何”,但不可思议的是,在动荡的岁月,在没有任何参考书籍的情况下,凭大脑中丰厚的积累,陈寅恪写下了《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和《唐代制度史述论稿》,对中国中古时期的宗教、种族、文化做了详尽研究。在文脉丰盈的成都,在风光旖旎的华西坝,陈寅恪在一年零九个月的生涯中完成了12篇论文,其中的9篇后来收入了他的名著《元白诗笺证稿》。

扶床稚女闻欢笑

也同欢乐也同愁

抗战的艰苦时期,华西坝的牛奶供应非常紧张,教职工养羊,成为解决喝奶问题的途径。唐筼千方百计给陈寅恪补充营养。老朋友、成都商务印书馆黄馆长之子黄大器是一名兽医,牵来了一只跛脚黑山羊,它怀着孕,等生下小羊后,便可以挤奶。体弱没上小学的小女陈美延,自然成了牧羊女童。

回忆往事,80多岁的陈美延记忆犹新:“后来黑山羊生下了两只小羊羔。我妈袖子一撸,当上了接生婆。因为黑山羊挺凶,要踢人,只能绑在栏杆上挤奶,除了喂两只羊羔,还能挤一碗奶。为了正常出奶,白天让它吃够了青草,晚上还给它吃点细糠碎米。日子久了,它熟悉我们家的每个人,姐姐回来了,我爸回来了,它会咩咩叫上两声,算是打了个招呼。”

因为看病、买药占了很大一笔开支,陈寅恪一家生活清苦。小女儿陈美延一边放羊,一边拾树枝背回家当柴火;唐筼在院子里开辟了菜地,种蚕豆、青菜、西红杮。“半个月才打一次牙祭,吃一次荤菜。冬天里,主菜吃紫油菜、红萝卜,总吃不厌。”

陈寅恪失明之后二十多年,除了带研究生,还留下了共计百余万字的《元白诗笺证稿》《柳如是别传》《论再生缘》等不朽巨作,展现出史学家最可贵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而作为一个多愁善感的诗人,身体如此虚弱,却没有颓然倒下,是因为他得到贤妻孝女绵绵无尽的爱,以及几位忠实朋友的关照,让他在永恒的黑夜中,始终被一束阳光温暖着、照耀着。当陈寅恪在存仁医院第一次做左眼手术前,小女儿随母亲将羊奶及时送到。陈寅恪捧着那一碗羊奶,手在颤抖,却一句话未说,只是舔舔嘴唇,将流到嘴边的苦泪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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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成都日报 作者:谭楷 编辑:福州在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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